简介:
第三集:学院的形态/Présentation de l’École des Beaux-Arts
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究竟是一所怎样的学校?所谓法国学院派又是如何逐步形成,并在世界艺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呢?本集两位主讲人将从自身经历和多年研究出发,带领大家走近法国学院体制一窥究竟。首先,我们将梳理学院的历史——从路易十四时期的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开始,经历法国大革命时期被解散的命运,再重组为法兰西艺术院和巴黎国立高等美术专科学校,直到如今已然很不相同,并焕发全新生机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。其间主讲人还会涉及关于学院收藏的介绍。之后,两位主讲人则将由学院出发,解释法国的学院体制,并涉及沙龙与落选者沙龙等在艺术史中具有重要意义的知识点。了解学院的形态,我们一起从了解学院的历史及其上层建筑入手。
主持人:
刘乐(原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教育合作处教育副领事)
主讲人:
菲利普·科马尔(Philippe Comar)
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绘画与艺用解剖学教授,现已退休。退休前在巴黎高美执教四十年,并自2001年起担任巴黎高美绘画部协调人。其艺术作品曾在蓬皮杜艺术中心、威尼斯双年展、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等展出。致力于艺用解剖学、造型与艺术的研究。
董强
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,教授,博士生导师,法国政府“教育骑士”、“荣誉军团骑士”勋章获得者,长期致力于中法学术研究与文化交流。 2009年与法国驻华使馆合作创办“傅雷翻译出版奖”。2013年获法兰西学院颁发的“法语国家联盟金奖”。2016年当选为法兰西道德与政治科学院通讯院士。
导言/Introduction
刘乐: 大家好,欢迎收听上海博物馆的SmartMuse Courses,这里是展览“美术的诞生”特别节目。今天,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退休教授菲利普·科马尔先生,以及北京大学的董强教授。我们将会围绕着学院和艺术展开讨论。我是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合作处教育副领事刘乐。首先请两位为我们的听众介绍一下自己。
科马尔: 事实上我在巴黎高美教了40年的书。现在我退休了。除此之外,我还从事策展和写作的工作。所以,虽然在关于这所学校(巴黎高美)的话题上,我不是唯一的专家,或者也称不上是一位专家,但我很了解这所学校,我也很了解学校的收藏。
董强: 我从事法国研究已经有超过三十五年了,我不是专门学习美术的,我更多的是研究文学和翻译。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,我也致力于研究美术、艺术史,还翻译过不少艺术评论,其中包括一本绘画大辞典。我认识很多法国艺术家,我对学院的机制也有一些了解,这促使我接受了这次圆桌对谈的邀请,与大家分享我对艺术的热情。
历史与收藏: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/L’histoire et les collections : l’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-Arts
刘乐: 谢谢两位。科马尔先生,现在正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展览“美术的诞生:从太阳王到拿破仑”,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来自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。我们知道这是一所世界闻名的美术学校,您能给我们深入介绍一下它的历史和收藏吗?
科马尔: 巴黎高美是一所古老的学校,始建于1648年,也就是17世纪中期。但在过去的四个世纪里,它经历了非常不同的改革和阶段。与许多其他学校相比,它有一个独特的地方:它也是一个博物馆机构,也就是说,它会保存并且收入一定数量的作品。在它收藏的这些作品当中,有它自己学生的作品,尤其是那些在学校组织的竞赛中获奖的作品;也有外部捐赠的作品,尤其是一些素描收藏。捐赠者选择把自己的作品或者他们收藏的作品作为遗产赠送给学校,而不是卢浮宫那样的博物馆,是因为他们希望这些作品之后可以用来教学,参与到青年学生的文化中去。所以,这是一所具有双重面向的学校,一方面是教学,另一方面是收藏。
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收藏室一角。墙面右方悬挂的作品《罗马人的善举》也在“美术的诞生”特展中展出。
在过去的四个世纪里,学校的所在地一直在变。第一个是18世纪的卢浮宫。学校的前身是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,就位于卢浮宫里面。自法国大革命以后,它就开始搬迁了。它先是搬到了现在法兰西研究院的所在地,在那里待了好几年,后来才搬到了它如今所在的地方,也就是法国古迹博物馆的原址,就在卢浮宫对面。这个地方仍然很重要,因为它很壮观,它是逐渐建成的,内部建筑从17世纪到20世纪初的都有。所以我认为学校不仅仅是一个人们一起工作的场所,也不仅仅是收藏作品的地方,它还是一个“地点”,里面有灵魂。这个灵魂承载着很多东西,原因很简单:很多艺术家,包括一些非常著名的艺术家,都曾经在此上过学。
刘乐: 董老师,您在巴黎学习和生活了许多年。您对巴黎高美有什么印象?会怎么介绍它?
董强: 我以前就住在巴黎高美附近,我在那个区域住了很多年,那里实际上几乎就是巴黎的中心,对面是卢浮宫,旁边是法兰西研究院,另一边是圣米歇尔站,且正对着新桥。我认为对于所有对法国文化感兴趣的人来说,这是一个不可能错过的地方。巴黎高美,大家对它的认识首先是从中国的绘画大师,比如徐悲鸿那里获得。这些大师在中国人和巴黎高美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,因为他们正是在那里学习了油画,并且把这种伟大的西方传统带回了中国。我个人和这所学校有过一些实际的接触,因为我有很多机会进入这所学校。我必须说,这所学校,在过去的二十年里,经历了相当大的发展。因为有一段时间我发现这所学校……我不知道科马尔先生会不会反对,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学校有点破旧,大家好像就放任它老化。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,我已经习惯了完全翻修的新校舍了。有时我们会说:“你看,这差不多就是个需要被修复的历史遗迹。”但最近,在过去的十多年里,它一下子变年轻了。它焕然一新,充满活力。对我来说,它比二十多年前要有趣得多了。我不知道,也许只是一种印象。
科马尔: 是的,不太好说。首先,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样,它所在的那个地方,有某些部分是非常古老的,可以追溯到17世纪,甚至16世纪后期。还有一些地方,您进去的时候可能不太明显,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段时期建造的楼房。所以学校的形态和布局是非常复杂的,它包括了大量的楼房,而且建筑和保存状态的差异很大,有一些地方没有翻新过,但有的地方却翻新过了。但是,在某种程度上,这就好像是那些地方的宿命:不同的世界、不同的年代被聚集到了一起,而所有的一切又共同被保存了下来,它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很大的变化。想象一下,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一直到1968年五月风暴之前,学校都陷入了相对衰败的状态。当时的教学一开始是非常非常传统的,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就完全改变了。学校以前收的学生非常少,但那时突然开放扩招,收了2000到3000名学生,以前都只招500到600名学生。现在情况又正好反了过来。例如,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,学校招收的学生越来越少,这使得它成为一所更精英的学校,工作空间更大了,也更便利了,但也有缺点。所以这所学校是很特别的,你很难找出类似的例子,因为它太多变了,随环境的改变有了很大的发展。
董强: 我想就这所学校的历史提出一个小小的看法。我认为还是需要把学校的历史分成两个阶段。因为科马尔先生将历史追溯到了1648年,那时候学校还是皇家学院,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,巴黎高美准确地来说,只有两百多年历史。两年前,大家刚刚庆祝了巴黎高美的200周年校庆。
科马尔: 是的。17世纪的学校和今天的学校之间有着明显的连续性,因为学校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断层,只是在大革命时期,人们将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转变成了现在的巴黎高美。皇室的这个概念在大革命之后自然不讨人喜欢了,所以必须要把名字改了。但学校的师生并没有变,当时连学校的地点也没有变,所以学校的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过大的动荡。事实上,它经过了一个缓慢而持续的发展。当然,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这所学校和它过去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。
举个简单的例子,18世纪的时候,与人们想的恰恰相反,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既不教绘画也不教雕塑。他们只教素描和泥塑稿,后者相当于立体的素描,也就是用黏土做点小东西。他们也教理论学科,比如解剖学、透视学、几何学和建筑学。此外,还举办一些著名的公开讲座,邀请一些历史学家和艺术家来讨论一个主题。因此,从艺术实践的层面来看,学校相对比较弱;从理论的层面来看,它发展得就比较多了。在学校教授素描和泥塑的老师本身就是画家和雕塑家,画家教素描,雕塑家教泥塑,他们挑出学院里最好的学生,让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工作。比如19世纪的时候,安格尔大概有二三十个学生在他的画室里工作,他让他们做所有能做的小事情。艺术家们真正学手艺的地方是在工作室里,而不是在皇家学院里。皇家学院的使命不是教授他们手艺,它是一种机构,它的设立是为了促进素描和艺术家的文化,手艺应该在之后去大师的工作室里学习。这种教育制度持续了很长的时间,一直到1863年。1863年发生了一场重大的改革,人们才突然想到要在学校内部建立教授绘画、雕塑和版画的工作室。如今,这些工作室在某种程度上是学校的核心。课程当然也是很重要的,但与画室的活动相比,它们相对被边缘化了。所以你可以看到学校的两种系统……
它们也会相互平衡,有时候理论更被重视一点,有时候实践更被重视一点,但教学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学院理念的核心。在艺术领域,我们可以教授一些东西吗?我们应该教什么?我们看到,例如在文艺复兴时期,人们去大师那里工作从而学习手艺,所以人们如果想要创作雕塑或者绘画,就要把草图给画家和雕塑家看,希望他们可以把自己收进工作室里。像鲁本斯这样的艺术家固定有三十来个学生,是他们在画画。鲁本斯的一幅画是由15到30个不同的人一起完成的。很少有一幅画是完全由艺术家自己完成的。不管是公共机构还是个人,当他们在向艺术家订购一件作品的时候,必须要在合同中提出完全由艺术家自己完成,因为这种画要价更高。否则,画里的马、战役、手、衣服褶皱,所有这些都将会由学生来完成。这就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盛行的教育模式。所以当我们在17世纪第一次提出这些问题:“我们能够建一所艺术学校吗?建一所艺术学校有意义吗?艺术可以被传授吗?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。我们现在可以说,艺术学校当然是存在的,但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件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。显然,你无法培养出一个天才。那学校能做什么?它能带来什么?从谁那里?带给谁?怎么带?在学院的历史上,这些问题反复出现,并且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。它们没有确切的答案。建立一所艺术学校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。从来就没有一个确切的意义。这就是学院在17世纪建立时所面临的最终问题:艺术要怎么教?我们又能教什么?
法国学院体制/Le système de l’académie en France
刘乐: 刚才您谈到了学院。巴黎高美一开始是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。巴黎高美和法兰西美术院之间是不是有着同源关系?董老师,您在2016年当选了法兰西伦理政治科学院(暨法兰西人文院)通讯院士。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学院体制的运作和发展呢?
董强: 事实上,我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也就是从17世纪到19世纪初,学院实际上扮演着双重角色,它既是权威,有很多大师院士,同时也是学校。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认为有必要说清楚,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历史是200年。我记得后来,学院的权威和教学这两个角色被重新分配了。法兰西美术院不再进行教学,这个角色落到了巴黎高美身上,尽管这两个机构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密切,因为学校的老师常常就是院士。而且,罗马奖的评判是由法兰西美术院和巴黎高美一起决定的。
科马尔: 事实上,我们必须要理解一件事,那就是从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诞生到大革命时被关闭,法国只有这一个实体(的艺术机构)。后来当然发生了割裂,一边是法兰西美术院,它成为了一种可以说是“正统的”学院,也就是说,它是一个更高级别的机构……
董强: 他是艺术的“元老院”……
科马尔: 对,有点这个意思。另一边是巴黎高美,它要受学院的监督。但后来,二者之间产生了隔阂,发生了冲突。它们之间的冲突和压力持续了整个19世纪——巴黎高美想要获得独立,而学院希望继续控制学校。所以它们之间是有很多冲突与敌对的。而且有些人既是院士,又是老师。我认为一直要到等到1863年那场著名的改革之后,它们两个机构才真正地分离了开来。
董强: 我们要在法国国家系统的层面上来看待这件事。19世纪的时候,国家对教育的控制越来越多。于是就出现了教育部,它想要接管原本所有的学院。科马尔先生所讲的敌对关系就和这个背景有关系。一方面,法兰西美术院想要继续控制学校,另一方面,教育部——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教育部或者文化部——也想监管学校。法国在19世纪的时候,已经有了公立教育机构,教育几乎都被普及了,变得越来越民主化了。我觉得巴黎高美也无法避免这种发展。我们要知道当人们讲到“beaux-arts”这个词的时候,总是有两个概念。一方面是指行业、传授,老师教给学生的知识;另一方面,它也意味着一所现代学校,它必须遵守现代学校的规则。所以在这个职业内部总是存在着矛盾,那些变化、发展和冲突都与此有关。
刘乐: 现在还是这样吗?
科马尔: 这很复杂。法兰西美术院在20世纪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很多它原本的威望。要知道在19世纪的时候,其实18世纪就开始了(但那时候法兰西美术院还没有成立),法国就已经有这个大的机构了,人们称之为沙龙。它每年或每两年都会举办一次非常重要的活动,展出成百上千被挑选出来的雕塑、绘画和版画作品。19世纪的时候,这个挑选工作就交给了法兰西美术院的院士。所以,这个具有巨大权力的机构和巴黎高美之间有时存在着敌对关系,因为作品如果想要被看到,就需要被沙龙选中展出。
《1787年卢浮宫沙龙展》,彼得罗-安东尼奥·马蒂尼 (Pietro-Antonio Martini, 1739-1797), 1787年
1863年,这是我们艺术史上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年,这一年诞生了著名的“落选者沙龙”。许多没有被这个机构正式选中的画家,比如库尔贝、马奈等等,他们都可以向另一个官方机构申请展出,因为是拿破仑三世亲自批准了这个“落选者沙龙”的成立。所以一边是人们能够想象的最官方的机构法兰西美术院,另一边是同样最官方的人物拿破仑三世所创立的沙龙,它又脱离了原本的官方沙龙,所有不符合学院标准的艺术家都可以去那里展出。后来就是在那里,展出了马奈的名画《草地上的午餐》,它被认为是现代艺术史的一个起点。所以你可以看到,这些竞争关系的问题同时触碰到了两边的权力。也就是说,即使是那些和学院有关的人,他们也会向权力寻求支持。法国的制度的确一直是高度集中的,我认为现在还是这样,没有真正地改变过。在这一点上,自1648年皇家学院成立以来,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形式,但如今来看还是很明显的。
《草地上的午餐》,爱德华·马奈(Édouard Manet, 1832-1883),1863 年,布面油画,213×269 cm,巴黎奥赛美术馆藏


